
疼痛在医学上的分类远比我们想象中丰富。感觉火烧火燎,“灼痛”;腿部麻木,“麻痛”;有人脚怕凉,也有 “冷痛”;还有 “蚁走感”,指的是像小蚂蚁在身上爬的不适感。
头痛类型也十分复杂。“一跳一跳地疼” 可能是血管性的;“过电、刀割般的疼” 可能是神经性的;头上勒着痛、胀痛可能是紧张性的,这是人群中最常见的一类;来看病最多的是偏头痛,郭辉医生说,一些患者来了之后头都不能抬,只能趴在桌子上和他说话,诊室里的灯光、医生正常音量的问话都会加剧疼痛。
我们能感受到的所有疼痛,都跟神经有关。” 郭辉医生告诉我。痛觉比触觉、温度觉等其他躯体感觉复杂多了。从身体接收到疼痛信号到感觉疼痛,中间还有几道流程。比如,当我们磕到膝盖,膝盖周围的伤害感受器会被激活,产生神经脉冲信号,再经过脊髓传向大脑。这一路上会遇到中转神经元——它们大多是抑制性的,可以想象为 “把门关上”。伤害性信号通过时会导致这些 “门” 关不上,信号就一直上传。人类不需要知道这个 “门控理论”,就能凭本能行动:我们习惯于轻揉膝盖来缓解疼痛,释放一些柔和的信号激活抑制性神经元,“把门关上”,阻止伤害性信号上传。信号传到大脑,会有多个而不是一个区域响应。牛津大学医学博士蒙蒂·莱曼在《疼痛的真相》一书中指出,人在疼痛时,探测危险信号的感觉区域、操控焦虑与压力的情感区域和让人产生记忆、思想、信仰与预期的认知区域都会被 “点亮”。这些区域分管的各项功能共同决定人的痛觉。这能部分解释为什么每个人的疼痛是如此富有个性。止痛也要从神经入手。郭辉医生用神经阻滞术猎捕偏头痛,这是疼痛科特色治疗手段:借助超声,避开食管、气管、血管和各种重要神经,用一根细细的针把局麻药注入脖子两边的交感神经,让神经 “睡一会儿”。约半小时后,“睡醒” 的神经会舒缓下来,恢复正常工作。这种疗法一般需要每 3 个月进行一次。
我们更常接触的止痛手段是吃药。头痛二十多年的王粒粒总说,“好日子在吃药之后”。通过合理用药干预疼痛是必要的,因为在持续疼痛中,大脑会更容易识别疼痛信号,变得高度敏感,出现 “中枢敏化”。直白地说,人越疼,就越容易感到疼。
疼痛莫测,甚至到了狡猾的程度。直到 2021 年,王粒粒才被告知她的头痛其实是心脏问题引发的。她确诊了 “卵圆孔未闭”,可以理解为心脏上有一条缝。一般人在三岁左右卵圆孔会闭合,但有 25% 左右的人终生不闭合。血液中的微栓持续穿过这条缝,泵到大脑里,这就增加了脑梗的可能性。卵圆孔封堵术惊心动魄:从大腿根插入一根又长又细的导管,带着封堵器,顺股静脉向上。封堵器最终被准确放置到那条缝上,如同 “在心脏上撑一把小伞”。术后第二天,她的头痛彻底消失了。
现代医学一直在努力更加准确地识别疼痛的含义,但很多疼痛仍然等着被认识。一项涉及欧美亚三洲 800 名患者的调查显示,其中 22% 的人因为一种叫纤维肌痛的疾病无法工作,但他们平均需要花掉 2.3 年、见过 3.7 位医生之后才能确诊。纤维肌痛表现为全身广泛性疼痛,常伴有疲劳、睡眠障碍和焦虑抑郁等心理困扰。解放军总医院风湿免疫科医生梁东风是国内最早专门研究纤维肌痛的人之一。纤维肌痛患者找到他时,往往身心备受折磨——他们身上平均约有 13 处疼痛。梁东风说,今天国内专门钻研纤维肌痛的医生仍然很少,对纤维肌痛的认知水平明显低于类风湿关节炎等病。纤维肌痛是风湿科唯一一类凭患者主观症状确诊的疾病。在日记的每页都在写自己疼的宋适齐,直到 2021 年才从郭辉医生那里听说纤维肌痛,在梁东风医生那里确诊。在此之前,他已经求医 7 年,辗转过 14 家医院,花了快 10 万元,换过数十种药物、尝试过各种疗法,都没有效果。
一开始他觉得头痛是因为焦虑,所以去了心理科、神经内科。后来骨头也疼,他去了骨科、风湿科。医生又劝他回心理科再看看。他态度严谨,久病成医,用现代医学的语言武装自己,聊天时把 “没睡好” 说成 “非恢复性睡眠”。父母带他去烧香作法,他无奈但也配合。作法人念着口诀,左脚在地上划圆,在空中抱紧一团看不见的东西,把它摁到他的头上。可头该痛还是痛。有时 “神灵” 给出的建议也是 “去医院看看”。
现在,他还在痛,可终于知道自己的疼痛叫什么了,这让他感到轻松一点。他不用像过去那样,跟他母亲解释疼痛不是他幻想出来的,“妈妈!我是真疼,不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