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痛始终是一种主观体验”
就像《变形记》里的推销员格里高尔有一天早上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变得不可理喻一样,我也在 28 岁的一天明白自己的生活不同以往了——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壳虫,而我发现自己开始疼——先是心脏,然后是后脑勺,接着是脚后跟。后面还有什么新的疼痛会降临?我来不及想。我为这些已经存在的疼痛频繁拜访医院。有那么两天,我感觉好像有人抽刀砍我胸腔。检查完心脏之后,医生告诉我 “你没事”。我又躺进了核磁共振的白色机器内部,因为我整块头皮揪着疼,后脑右侧仿佛开了个泉眼,它正在喷涌出某些东西。核磁结果出来了,医生告知我片子上有一小块区域 “看不清”。是什么投下的阴影?我有点发慌。不过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我疼得无法忍受可依然被告知:“你没事”。我试图弄明白身上的各种疼痛从哪儿来,会把我带到什么可怕的地方去。可听到最多的结论就是这一句 “你没事”。一开始我只挂专家号,这句话值 100 元。到后来我嫌贵,把听到这句话的预算砍到了普通号的 50 元。疼痛接着又光顾了我的脚后跟。每天早上醒来,我都像《杀死比尔》里的乌玛·瑟曼那样,努力激活我的脚部。挨个动脚趾,扭扭脚腕。但脚一着地,刺痛立刻袭来,双腿也很快感到僵酸。可骨科医生依然告诉我 “没事”,而风湿科医生说这不是风湿。也许运动能有点用,于是我来到瑜伽课堂上。老师用她那镇定温柔的声音说:“你哪里疼,就把呼吸带到那个地方。” 我的每一口气都不争气,只能停在胸腔,吸不到脚后跟。
我像是突然某一天拥有了疼痛这个身份,成为 “疼痛王国” 的一员——这个说法来自苏珊·桑塔格。她说,“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我是个对答案相当执着的人,相信事出有因,所以我去了疼痛科,希望这儿能告诉我为什么疼,怎么能不疼。我拜访了一些研究疼痛的医生、专家,发现我对疼痛知之甚少,也缺乏想象力。
疼痛科的医生郭辉也跟我说 “你没事”。他在疼痛科出诊十多年,见到过各式各样的疼痛:有人每天上午 10 点准时头痛,伴随眼红流泪。眼球深处像架了一台机关枪,“突突突” 地袭击眼球和眼眶。这是一种罕见的丛集性头痛。
我也和很多年轻人聊起各自莫名的疼痛。
我朋友圈的一个女孩疼的位置奇特,眉心处正中央的那个点。疼痛发作时眉心像一面鼓皮,仿佛人在用力捶打鼓面,还有五六只手把那个点朝不同的方向拉扯。
一位同事的前男友提出分手时告诉她,原来困扰他半年多的肚子疼是因为想提分手又说不出口。医生说这是肠易激综合征。分手后,他不疼了。再见面时,只是聊了一小会儿,他说:“你现在又让我肚子疼了。” 我这位优秀的同事感受到了 “心碎” 的疼,“心脏像空了一块”,感叹原来这种疼确有其事。我一位三十多岁的文艺青年朋友 “心碎” 的感觉则是 “每时每刻钝痛”。还有一个刚毕业的朋友,她的胃像一个什么测量仪器一般,会准确地在 “没钱租房” 和 “喜欢的人不回微信” 时搅成一团,隐隐作痛。
我的另一个优秀的女同事,头痛从幼儿园就开始了,无法根治。她只能安慰自己,“头痛是聪明的代价”。一个钢铁行业工程师的头痛伴随行业周期:每隔七八年行情不好,单位要裁员,他就头痛。这疼痛起因明确,消失得也合理。三四年前,这位工程师的妻子当上一家公司的高管,年终奖比他高很多。她领到钱那天,他问 “我下岗了怎么办”,她说 “不要紧,我养你”。他奇怪的周期性头痛就此终结。很多疼痛起因难寻,用很多 “病友” 的话来说,“来得莫名其妙”,有时,“消失得也莫名其妙”。医生们在这个方向努力探索,试图解开疼痛谜题。越来越多的疼痛门诊体现了医疗体系对疼痛的关注。疼痛如此狡猾成谜、难以狙击的一个原因是它非常个性化,比如,一款止痛药可能对一个人有效,而对另一个人完全无效。专业机构也支持了这个观点。国际疼痛研究协会(IASP)在 2020 年修订的 “疼痛” 最新定义中,添加了新的附注强调,“疼痛始终是一种主观体验”。再好的医生有时也束手无策。这让人想起那句著名的关于医生职责的格言,“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我和很多人都是从身体某个位置的疼痛聊起,但最终我们都会聊到别处,比如钱、情感关系、欲望和恐惧等等——疼痛常常准确地指向我们生活中的痛处。这可能是疼痛之谜如此难解的原因,有些人疼不是身体而是精神方面陷入危机。人们受困于此,但没有放弃挣扎和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