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波食事与院士们
宁波的雨,总带着点海腥气。天阴下来,巷子里的青石板就泛出潮气,穿蓝布衫的阿婆挎着竹篮,篮子里是刚从江里捞的梅童鱼,鱼鳃鲜红,尾鳍还在微微颤。卖汤圆的担子支在巷口,铜锅里的水咕嘟着,白胖的汤圆在沸水里翻个,像极了巷尾墙头上晒太阳的猫,懒洋洋,却透着股瓷实的暖。
这座城,吃的都是些顶实在的东西。没有苏帮菜的甜糯,不似粤式的精巧,宁波菜像当地的人,话不多,却桩桩件件落在实处。就说汤圆,别处的汤圆馅子讲究花哨,宁波人只认黑芝麻猪油——黑芝麻得是当年新收的,在铁锅里慢慢烘,烘出焦香,再拌上板油丁,糖要绵白糖,少了一分甜不透,多了一分压了香。揉糯米粉的水,得是井里的凉水,揉到粉团能在案板上“跳”,揪成剂子,包馅时拇指转着圈按,收口要捏出个小尖,煮出来才不会散。我见过卖汤圆的老师傅包汤圆,左手转粉团,右手捏馅,眼睛望着街对面的修鞋摊,手里的活计却半点不含糊,一分钟能包二十个,个个圆滚滚,像从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样的细致,宁波人叫“结煞”。结煞的不光是汤圆,还有臭苋菜梗。这菜在别处看是怪癖,在宁波却是家常。苋菜梗要选红梗的,割下来晾两天,让水汽走掉些,再切成段,码进陶瓮,撒把粗盐,倒凉白开没过,用石头压住。瓮口裹层棉纸,放在窗台下,让日头晒着,雨丝淋着。过个十天半月,掀开棉纸,一股子冲鼻的臭就漫开来,臭里带着点陈酒的酵香,是宁波人说的“臭得正”。捞出来切段,蒸一蒸,配白粥吃,臭在嘴里,鲜在喉咙里,能下三碗饭。
童第周先生小时候,怕是常吃这口。这位中国实验胚胎学的开山人,老家在宁波鄞县。他总说自己“笨”,读中学时数学考不及格,靠着夜夜在路灯下刷题才补上。晚年接受采访,说最想念母亲做的臭苋菜梗,“瓮就放在灶间,我夜里读书回来,娘就给我蒸一小碗,就着冷粥吃,说‘臭归臭,吃了有力气’”。后来他在比利时留学,实验室里养着上万只青蛙卵,别人嫌蛙卵腥气,他却天天守着,用极细的玻璃针挑卵膜,比包汤圆的手还稳。他说:“做学问和腌苋菜梗一样,急不得,得等那股子‘臭’出来,才算是成了。”
宁波人爱吃海货,最金贵的不是鲍参翅肚,是红膏呛蟹。深秋的梭子蟹最肥,母蟹的膏凝得像琥珀,用盐水呛了,装在白瓷盘里,膏是红的,肉是白的,衬着盘底的冰碴,亮得晃眼。吃的时候不用筷子,用手掰,蟹肉一丝丝的,带着海水的咸鲜,膏入口即化,有点黏唇,鲜得人舌尖发麻。做呛蟹的盐水最讲究,要按蟹的大小调咸度,盐多了发苦,少了易坏,老辈人凭手感就能兑得正好,像给婴儿调奶粉,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
贝时璋先生讲过,他小时候跟着父亲赶海,退潮后的滩涂上,小蟹子横着跑,像撒了把黑豆子。父亲教他辨蟹:“看脐,圆的是母,尖的是公;捏蟹脚,硬的才肥。”后来这位生物学家研究细胞重建,在显微镜下看细胞分裂,看了一辈子,却说:“再复杂的细胞,也不如滩涂上的小蟹子有意思。蟹子知道什么时候藏进泥里,什么时候爬出来,这是老天爷教的理,比书本实在。”他办公室的窗台上,总摆着个空的玻璃罐,是早年从宁波带来的,据说原来装过呛蟹,“闻着那点咸腥气,就想起家里的饭香”。
年糕是宁波人过年少不了的。晚稻收了,新米磨成粉,蒸得半熟,放在石臼里,汉子们抡着木槌捶,一捶下去,粉团颤三颤,捶到能拉出丝,才算好。切年糕要趁凉,刀得快,切成寸许长的条,炒、汤、蒸都成。最妙是青菜炒年糕,青菜要本地矮脚青,炒得软塌塌,年糕吸了菜汁,糯中带点脆,吃起来“咯吱咯吱”响。
路甬祥先生说,他少年时帮着祖母捶年糕,木槌有十几斤重,捶一会儿就胳膊酸。祖母说:“年糕要捶透,做人要磨透。”后来他搞机械工程,设计精密仪器,图纸上的每一条线都要反复核对,“就像捶年糕,差一锤,口感就差远了”。他带学生,总让他们去看老木匠做榫卯,“榫头大一分装不进,小一分不结实,和切年糕一个理”。
宁波的海菜也多,浒苔、紫菜、石花菜,随手从海里捞上来,晒晒干,就能入菜。浒苔炒鸡蛋,绿莹莹的,带着点海的清苦;石花菜做凉粉,浇上醋和蒜泥,夏天吃,比冰西瓜还爽利。这些不起眼的海菜,在宁波人手里,都成了宝贝。
就像这座城里的院士们。算起来,宁波走出的两院院士有一百二十一位,数量在全国地级市里排第一。他们研究的,有天上的星,有地下的矿,有微观的粒子,可一说起家乡,多半会落到吃上来。童第周怀念苋菜梗的臭,贝时璋惦记呛蟹的鲜,路甬祥忘不了年糕的韧。
其实哪里是惦记吃食呢。宁波的菜,从来都藏着做人的道理。汤圆要包得圆,是求圆满;苋菜梗要耐住发酵的臭,是守得住寂寞;呛蟹要腌得准,是讲分寸;年糕要捶得透,是下得苦功。这些道理,从灶间传到学堂,从阿婆的手里传到实验室的试管里,就成了院士们身上的那股子劲——扎实,细致,耐得住性子,守得住根本。
远处的实验室亮着灯,有人在显微镜前弯着腰,像当年在灶间揉粉团的老师傅,专注得很。
作者:乡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