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汁饮
秋阳透过石榴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碎金。祖父坐在竹凳上削梨，手里的甜水梨足有拳头大，表皮带着黄麻点，掂着沉甸甸的。后来读《温病条辨》才知，吴鞠通要"甜水梨大者一枚"，原是取其津液丰沛，合着"肺喜润恶燥"的理。
祖父用铜刀削梨，果皮垂成半透明的弧，薄得能映出蓝布褂的颜色。梨块码进青花碗，新吊的井水带着冰碴，"梨性甘凉属阴，井水寒亦是阴"，他用竹筷搅着，梨块在水里打旋，"温病耗阴，就像地缺水，得用这阴柔之物补——这便是吴鞠通说的'甘寒救液'。"
浸了半日的梨块泛着琥珀光。偷尝一块，先是井水的清寒，接着梨肉的甜丝丝渗出来，顺着喉咙滑下去，燥得发紧的嗓子眼霎时松快了。祖父笑："肺开窍于鼻，喉为门户，这梨水浇下去，燥邪就像被春雨压下的尘土。"傍晚时，晨起的干咳果然轻了，才懂"治上焦如羽"的妙——不用猛药，甘凉梨水便捋顺了肺里的燥。
入伏天，母亲捣五汁饮时总在露未干时挖藕。九孔藕的孔眼里汪着泥水，刮去皮，肉白得像冻住的月光。"七孔藕偏温，九孔藕偏凉，温病耗阴，得用这凉的。"河湾的苇根带着青气，掐断渗乳白汁；紫皮荸荠咬开"噗"地冒甜水，"得土之冲气，化胸中痰浊。"
五样在石臼里捣成浆，纱布滤过装粗陶碗，泡沫像碎银。梨汁润肺，苇根清热，麦冬养阴，荸荠化痰，藕汁凉血——母亲说"五样各有偏长，合起来就没了短处"，正应《温病条辨》"顾护阴液"的宗旨。小口抿着，先梨甜，再苇根苦，末了藕汁把滋味拢住，咽半天，舌尖还留清甘。祖母道："这汁比汤药好，润物细无声似的，热邪就从汗毛孔散了。"
霜降后，砂锅咕嘟着当归生姜羊肉汤。母亲捏着当归断面看："有油点的才好，油性足，补血力厚。"老姜拍碎时辣气呛鼻，"这辣是温性的，引当归药力入血。"带骨羯羊焯水撇沫，汤清得像琥珀，"羊肉甘温补肾精，秋冬吃了，开春骨头缝都暖。"
砂锅盖缝的热气在窗上凝水珠，揭盖时，当归香混着羊肉脂香扑脸。汤面浮浅黄油花，撇去，底下清得见姜片。盛蓝边碗撒葱花，喝一口，先当归微苦，再生姜辣炸开，末了羊肉醇厚漫上来，从喉咙暖到胃里，手脚渐渐热了。父亲说："比两件棉袄顶用——气血活了，浑身的路都通了。"这《伤寒论》的老方，原是用"太阳""风""柴禾"化了"墙角的霜"。
祖父的黄芪粥用砂吊子熬。生黄芪温水泡，水淡得像掺了阳光，"这黄芪补气，性温不燥，像给蔫庄稼慢慢浇水。"祖母倒黄芪水进吊子，里面有隔夜泡的苡仁、赤小豆，"苡仁健脾，赤小豆利水，脾是后天本，脾壮了，水湿自排。"
粥快稠时撒鸡内金末——药店新瓦焙过的，研得极细，顺勺转着倒，"消积，免得粥滋腻碍脾胃。"最后放金橘饼丝，"理气的，补气太过易滞，加这个气就活了。"岳美中先生用这方治慢性肾炎，原是抓"久病多虚，虚则补之"的理，黄芪补气，苡仁、赤小豆利水，一补一利，正是"扶正祛邪"。
粗瓷碗里的粥结着米油，黄澄澄像冻蜜。挖一勺，黄芪微苦刚冒头，就被金橘饼甜压下，苡仁、赤小豆面面的，混着糯米绵，咽下去胃里暖。祖父喝半年，脚踝肿消了，眼皮也不肿了，"这粥比药丸子好，药治病，粥养人，养着养着，病就没了。"
冬夜熬阿胶，屋里飘甜香。山东阿胶块敲碎脆生生，断面像琥珀，"滋阴补血，女人吃了，像给干田浇透雨。"黄酒泡三天，砂锅隔水炖，竹勺搅着，"铁器败药性。"新收芝麻炒得香，金丝蜜枣撕细丝——母亲说"芝麻补肝肾，蜜枣健脾，三样合着，补而不腻。"
阿胶冻在青花碗里，挖一勺掺热粥，润、香、甜混着米绵，咽下去喉咙润。祖母念白朴曲："润了青春，保了天年，有了本钱。"银发在灯下泛光，"人身上的阴阳像天平，阴不虚，阳不亢，日子才安稳。"
老槐树又落叶，厨房飘百合莲子粥香。母亲搅着粥："秋燥伤肺，心火旺，这两样凉性的，正合适。"看着翻滚的白粥忽然懂了，烟火里的药香，原是中国人的智慧——不用深理，日常粥汤就调妥了身体阴阳，这大概就是"大医至简"的真意。
作者：乡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