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热饮和食道癌
医院的梧桐开始落黄时,陈先生攥着胃镜报告立在门诊楼前。秋风卷着银杏叶擦过裤脚,喉间泛起熟悉的刺痛——就像今早那杯非得晾到舌尖发颤才肯喝的热咖啡,如今成了扎进食道的细刺。
诊室里,大夫的白大褂泛着月光似的白,镜片后藏着双洞察秋毫的眼:“长期喝六十五度往上的饮品,食道黏膜反复烫伤,就像总拿开水浇花,根须早烂了。所幸发现得早,内镜剥离就能解这局。” 他指尖点着报告上的糜烂区,“这手术好比给食道做微创手术,先往黏膜下打生理盐水——好比给坏补丁垫个软枕头,再用高频刀细细剥,连渗血都能当场止住,跟老北京修景泰蓝似的,分毫都差不得。” 京片子里掺着专业,倒让人心安了几分。
内镜中心的冷光灯亮得晃眼,陈先生含着咬口器,意识渐模糊时,听见器械轻响。屏幕里,内镜镜头化作游动的银鱼,游过食管褶皱,终于定格在那片泛红的病灶上。大夫的声音从面罩后传来:“打 cushion 了,您就当喉咙里涌了股温泉。” 生理盐水注入的刹那,病变黏膜像朵浮起的睡莲,与肌层彻底分家。
高频电刀启动的嗡鸣里,大夫的指节稳如老匠雕玉:先沿病灶画圈切开,刀锋游走间,坏死组织像秋叶般剥落。氩气刀止血时,蓝焰闪过如流萤提灯,把渗血点灼成细密焦斑。护士递器械的节奏与心电监护的滴答声合鸣,这场无声战役持续了四十分钟——直到完整的病变黏膜被托出,像片褪尽脉络的枯叶。
病房里,陈先生望着床头柜上的温米汤出神。大夫查房时掀起病号服查看伤口:“您看,肚皮连个疤都没有,比传统开胸省了大罪。往后可得记着,食物温度别超体温,就像遛鸟得给食盆掺凉水。” 京腔里的关怀,让他想起胡同口劝人添衣的老邻居。
同病房的赵大爷是老北京,早年在琉璃厂鉴宝,喝豆汁都讲究“温凉如晨露”。“我年轻时见天桥杂耍,都没内镜手术这般精细!当年南城有个掌柜,天天灌滚水烫的茶汤,后来喉咙烂得咽不下粥……你们这些年轻人,总爱追求‘热辣滚烫’,却不知身子骨经不住折腾。” 他磕着瓜子,把葵花籽壳码成小城墙,话里藏着半世见闻。
护士端来药杯,温度是春日井水的凉润:“陈先生,尝尝这康复新液,比糖茶还温和。” 整理床头柜时,顺手写了张“温食清单”:粥要炖得米花开,汤得晾到手摸不烫,连苹果都得切成薄片温着吃。窗台上的绿萝在秋风里舒展新叶,应和着这份对生命的温柔。
出院那天,阳光把银杏叶染成金箔。大夫的医嘱还在耳边:“往后喝咖啡,得像品明前龙井,温吞着才出滋味。” 陈先生摸了摸早已不痛的喉咙,忽懂汪曾祺写“萝卜赛梨”的意趣——原来生命的坚韧,藏在每一口温热的分寸里。
医院的梧桐又落了片黄叶,飘在脚边。想起内镜镜头里重归平整的食管黏膜,像被细针绣过的绸缎。这场始于热咖啡的惊惶,终于在内镜剥离的精微里,化作对生活的新悟:所谓养生,不过是把烫嘴的急切,熬成温吞的从容,像老北京熬秋梨膏,火候到了,苦味自化清甜。
暮色里,陈先生把温咖啡杯贴在掌心——三十八度的温度,恰好是生命最舒服的拥抱。医院的白墙在夕阳下泛着柔光,无数像他这样的故事,正随着内镜的进退、刀锋的起落,在这方天地里续写着关于重生与敬畏的篇章。
作者:乡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