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学故事.健康 中华医学会理事 神经外科教授
五月的槐花落了满地,像撒了一把碎银子。陈老爷子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桃酥,涎水顺着下巴滴进蓝布对襟褂的领口。保姆小张蹲在跟前,用温毛巾给他擦手,忽然听见老人含混不清地嘟囔:"槐花...蒸馍..."
一、沉默的信号
老爷子今年八十七,患阿尔茨海默病已有五个年头。起初只是爱忘事,买菜忘了带钱,出门找不着回家的路,如今更是连儿女都认不大清了。这几日尤其反常,往常最爱吃的鲜肉馄饨摆到眼前,他只看一眼就别过脸去,喂到嘴边也不肯张嘴。小张摸他额头不烫,量体温三十七度二,心下嘀咕着许是天热胃口不好,直到那天清晨发现他眼皮发沉,血压计上的数字像退潮的海水般往下坠。
救护车鸣着笛驶进急诊楼时,正是午后三点。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斜斜切进来,在急诊室地面投下明暗相间的格子。胡美主任接到电话时正在查房,白大褂下摆被风掀起一角,她踩着防滑鞋在走廊疾走,鞋跟叩地发出"哒哒"的轻响。
"老爷子,咱们翻个身,让我摸摸肚子。"胡美声音轻软,像哄小孩似的帮老人解开裤带。指尖刚触到老人蜡黄的肚皮,眉头便蹙起来——右上腹硬得像块石头,轻轻按压就见老人眼角猛地抽搐,喉间发出含混的呻吟。"穿孔了,马上备手术。"她摘下听诊器扔进白大褂口袋,语速极快地交代:"通知麻醉科,查凝血四项,备血800毫升..."
二、腹腔里的暗涌
手术室的无影灯亮起时,时钟指向四点十七分。主刀的李副主任切开腹膜的瞬间,一股浑浊的液体混着食物残渣涌出来,器械护士屏息递过吸引器,负压泵的嗡鸣声里,所有人都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恶臭——那是胃肠内容物在腹腔里发酵了整整一周的味道。
"看这儿。"李副主任用镊子夹起穿孔的十二指肠部位,溃烂处已烂出铜钱大的孔洞,边缘泛着灰白色的脓苔。腹腔冲洗用了整整十升生理盐水,直到吸出来的液体不再浑浊,主刀医生才直起腰,摘下雾蒙蒙的护目镜。此时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暮色正从手术室的门缝里悄悄渗进来。
ICU的监护仪规律地滴答着,陈老爷子身上插满了管子。胡美主任站在床旁,看着中心静脉压数值,指尖轻轻叩着治疗记录单。"脓毒症休克,乳酸值8.2。"她转头对值班医生说,"去甲肾上腺素维持血压,启动EGDT(早期目标导向治疗),每小时尿量要盯着..."护士小王正在给老人擦身,棉签掠过老人松弛的皮肤,触到腰间一块褐色的胎记,形状竟像片枫叶。
三、监护仪上的晨光
头三天是最凶险的。老爷子持续高热,血压像坐过山车般忽高忽低。胡美每天查完房就守在ICU,看药剂师配好抗生素,盯着护士调整血管活性药物的泵速。有回凌晨两点,她发现老人瞳孔对光反射变弱,立刻推来床旁B超,贴着老人颈静脉找了十分钟,终于在锁骨下静脉找到最佳穿刺点。
"陈爷爷,咱们再努把力。"小王护士总爱跟老人说话,哪怕知道他可能听不见。她用棉签蘸温水润老人干裂的嘴唇,忽然发现老人眼角似乎有泪,忙掏纸巾去擦。胡美路过护士站时,看见治疗单上记着:14:00,患者右手动了两下,触到床头柜上搪瓷杯。那杯子是家属送来的,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虽已褪色,杯底还积着几星褐色的茶垢。
第五天,炎症指标开始回落。胡美站在床边给老人查体,忽然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像是要说话。"老爷子想喝水?"她接过小王递来的棉球,刚碰到老人嘴唇,就见他干枯的手指动了动,竟轻轻抓住了她的白大褂袖口。心电监护仪上,心率从85跳到了92,像初春溪面化开的冰层下,游过一尾活泼的小鱼。
四、槐花树下的重逢
两周后,老爷子转出了ICU。女儿陈静守在病床边,正用勺子搅着小米粥,忽见父亲眼睛定定地看向门口——胡美主任穿着便装走进来,手里提着袋苹果。"老爷子,今天气色不错啊。"胡美伸手试了试床头摇高的角度,忽然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张泛黄的照片: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槐花树下,腰间别着公文包,笑得正灿烂。
"这是他当中学老师时拍的。"陈静轻声说,"从前每到五月,他总爱带着学生去摘槐花..."话音未落,就见老爷子忽然伸手去够照片,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胡美弯下腰,帮他把照片往床头挪了挪,触到老人手背时,发现那上面的老年斑竟像撒在雪地上的碎茶叶,透着股岁月的温厚。
出院那天,阳光正好。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由小张推着经过医院花园。道旁的石榴树开着红花,几只麻雀在枝头蹦跳。胡美特意赶来送他,手里多了个纸袋:"这是我们科自己晒的蒲公英茶,老爷子回去可以泡着喝。"陈静打开纸袋,一股清新的草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五、时光里的刻度
三个月后,胡美在社区义诊时路过一条小巷。青石板路上,一位老人正坐在竹椅上晒太阳,身旁站着个穿红围裙的姑娘,正往他手里塞一块桃酥。"慢点儿吃,别噎着。"姑娘的声音透着亲昵。老人忽然抬头,目光与胡美相撞,布满皱纹的脸慢慢绽开笑容,像春风吹开一朵老菊花。
胡美这才认出,是陈老爷子。他身上穿着件新的蓝布褂,领口干干净净,胸前别着枚小小的军功章——那是前些天社区发的"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膝盖上织出一片斑驳的光影,恍若当年手术室里,那束终于穿透云层的晨光。
她忽然想起在ICU的那些夜晚,监护仪的绿光在黑暗中跳动,像极了老家屋檐下挂着的萤火虫灯笼。医学有时像场漫长的拔河,医生握着这头,患者握着那头,中间隔着病痛的河流。而她始终相信,在那些精密的仪器和枯燥的指标之外,总有一些东西,比如掌心的温度,比如记忆的微光,能让生命的船锚,稳稳扎进希望的河床。
暮色渐起时,胡美走过巷口的槐花树。有片花瓣轻轻落在她白大褂口袋上,她伸手接住,忽然想起陈老爷子出院那天,女儿陈静说的那句话:"您知道吗?我爸那天在花园里,竟认出了槐花的香味。"
风掠过树梢,带走最后一片春雪般的花瓣。远处传来厨房的锅铲声,混着谁家收音机里的评书声,烟火气在暮色里渐渐浓稠。胡美摸出手机,给科室群里发了条消息:"今日社区访视,见康复患者陈某某,饮食正常,可扶杖行走。附记:槐花落尽时,人间皆安暖。"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巷尾传来老人含糊却清亮的歌声,像是在哼一支老军歌。她抬头看天,晚霞正从楼群间漫上来,把整个世界染成温柔的蜜色。这或许就是医学最动人的模样——不是冰冷的数字与刀剪,而是当生命坠入深渊时,有人愿意握着你的手,陪你一寸寸往光明里走,直到重新触到,人间的烟火与春风。